第一章:进退有度
谢安石亲眼目睹了春闲为了替他挡箭而离去的那一幕之后,虽然了然一切的危机早已悄悄开始,但是看到那样的一种牺牲仍旧是心生不忍。 他很清楚的知道,往后的路上,定然还有更多的暗流在等待着他去淌过。 他正沉思的时候,便看到妻子抱着她的瑟从房间走了出来,看到他的时候仍旧是习惯性的温婉一笑然后开口道“安石,今日七巧佳节的月亮跟以往一样也是清亮得异常。” 他闻言便抬眼看向空中的明月,然后一边向妻子走去接过她手中的瑟,一边冲她笑道“夫人,今日的月亮的确跟往年一般很是清亮。” 他那一刻,不由意识到又到了一个多事之秋的季节。然后,便不由自主的想到了已经重病缠身的桓温了。 他想到,自从桓温祭拜过简文帝的高平陵后,便开始每况日下了起来。他一开始看到桓温有这般遭遇,心中难免要思绪万千一番。于公的话,他跟桓温自不是一种立场的人,桓温若是因此不测,倒是解决了他目前最大的困难。于私的话,桓温对谢家有恩,早年待他也是极好,见桓温这般,他终归是有些于心不忍。 他思绪万千,难免要对月沉思一番,又看到妻子似乎想要抚瑟一曲,不由开口道“夫人,这样的佳节里,为夫似乎很久都没有跟夫人相和一曲了。” 刘淼闻言便极为愉悦的开口道“安石,我正有此意。” 他见妻子神情愉悦,不由也跟着欢快了几分,然后笑道了声“夫人,稍等,为夫这就去取琴。” 他将琴取出来后,便端坐到妻子的对面,抬眼一看便看到妻子冲他温情的笑,他便习惯性地回以深情的笑容。 他想起,他跟妻子一晃眼都一起生活了三十余年了,他一想到这样的一种年份,不由感到有暖意从心底慢慢升起,然后温暖了他刚刚忧思的所有悲凉。 他想到这一点的时候,不由慨然地开口道“夫人,一晃眼我们都在一起生活了三十余年了。” 那样的一个数字一出口,他越发觉得胸腔都是为之一热。 刘淼听闻夫君那般道来时,不由很是心生温情,她便笑回道“是啊,一晃眼我们都生活了三十余年了,真是一份令人心生温热的年份。” 她一想到这三十余年里,她跟夫君一路走来的诸多羁绊还有更多的甜蜜、温馨,不由越发的眉眼含笑起来。 她想起,早年的时候难免还会心生遗憾的想到为何他们没能够早点去往彼此的身边呢。到了这种时候,不得不发觉,只要心中有善意的念想,那么一切都会是最好的人生过程,不管是伤痛的还是欢愉的。 谢安石听闻不由极为认同的点了点头,随即便笑问道“夫人想要和那首?” 刘淼闻言回笑道“汾沮洳,如何?” 她想,这样的一首赞美之诗,献给生活了三十余年的夫君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不过,她觉得夫君早已远胜所有的赞词。 谢安石便会意的笑道“甚好!” 刘淼闻言便抚瑟诵吟道“彼汾沮洳,言采其莫。彼其之子,美无度。美无度,殊异乎公路。彼汾一方,言采其桑。彼其之子,美如英。美如英,殊异乎公行。彼汾一曲,言采其藚。彼其之子,美如玉。美如玉,殊异乎公族。” 他们那般深情缱绻的相和一曲之后,跟以往任何一次的相和一般都是心意相通的相视一笑。 谢安石每次在那样的一种相视一笑里,总能获得莫大的心灵慰藉。他想,他还是一如往昔那般极为需要这样的一种温情。 他想到这一点的时候,莫名的替桓温感到有些难过了起来。他听闻长公主在离世之际都是拒绝与桓温的相见,相比于他自己跟妻子,他不由觉着自己终归是幸运的。 他想到这里的时候,难免略带了几许感伤的开口道“夫人,桓温快不行了。” 他跟妻子提及这句话的时候,不由想到桓温的记室袁宏曾几次三番征求他跟王彪之以及王坦之有关桓温想要朝廷赐九锡(皇帝赐给诸侯、大臣有殊勋者的九种礼器,最高礼遇的代表)。 他想,若是桓温不曾有过废帝之举、不曾这般想要权倾朝野,以他平定蜀地、北伐也有一番成效的作为,自然是无可厚非的。可关键是,若是对于这般肆意妄为的桓温还给予最高的礼遇,岂不是鼓励后人伺机谋逆么。 他想,这样的先河是万万不能开创的,毕竟一个权臣谋逆给社稷带来的危害并不比外敌犯境要弱,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前朝的八王之乱、带来那般毁灭性的灾难到现在都是历历在目。早前王敦的谋逆也是给这个原本就瑶瑶如坠的社稷带来了极大的危害。 他为着这样的一件事情曾跟王坦之商议道“桓温如此作为,自是不能应允,再者桓温现下越发不济,当下自然还是以缓兵之计拖延时间较好。” 王坦之闻言也是极为认同的点头道“这样最好。” 他想起那袁宏虽是故人之族,这般为难于他实则不是他本意,但是袁宏这般为桓温奔波,他定然是不能如了袁宏的意的。 他正自所思的时候,便听闻妻子开口道“桓温怕是内心生了惧意才会这般快的就发病了。” 谢安石闻言便淡然道“桓温当时那般的危逼简文帝,现今这般突发疾病诚然是生了惧意而致。” 他那一刻,到底还是想到了一句俗语“多行不义必自毙”来。他想起,桓温自从废帝之后,便做出了一系列的屠戮之事。他当时虽然觉得简文帝诚然太过孱弱了些,但是如今想来一个帝王在面对那样一个随时就可能将自己从王位上拉下来的权臣,自然是没有不惊惧的道理。 他那一刻,到底觉着不管如何总归是要恪守本分一些比较好。毕竟,这样一个原本就不太安生的社稷经不起这般反复的摧残。他想,他这一生所看到的伤亡已经够多了,他不愿再有灭绝人性的灾难发生。 他虽然不愿看到伤亡重演,但这世上的人在遇到至高权利唾手可得的时候,又有几个人能做到不去尽力接手呢。他知道,这样的人极少。 刘淼听闻了夫君的回应后,便笑道“桓温如此作为也算是一种自食恶果,终归也是个可怜人。” 她想,那不过是一个在权势面前迷失了自我的可怜人。 谢安石回声后,便认同的回应道“夫人说的诚然很对。” 谢安石跟妻子那般相和了一番,又谈论了一番自己的烦扰所在,心境便如同这皎洁的月色一般,越发清朗了起来。 谢安石才跟妻子谈论完桓温的事迹后,于次日上过早朝之后,便又碰上了拿了一纸锡文来到了他的跟前。 他一看到袁宏便知道所来何事,不由淡然笑道“彦伯,你这番行色匆匆所谓何事。” 他想,明知故问也好、装作不知也好,他只要拖到桓温不行的那一天便好了。 袁宏听闻谢安石问话后,不由在心中暗暗叫苦,但到底还是温和的笑应道“回谢大人,彦伯所为之事仍旧是大司马之事。” 谢安石闻言便施施然的开口道“甚好,彦伯你这般为桓大司马不辞奔波,也是极为有心之人。”然后又悠悠的开口道“上次,我让你做一些更改,不知你可曾改好了?” 袁宏一听,不由头皮发麻,然后还是连连笑道“改好了,谢大人吩咐的事情自然不敢怠慢。” 他话毕,便将锡文双手呈到谢安石跟前。那一刻,内心却早已了然,这纸锡文恐怕是无法奏效了。他看到谢安石虽然一派和睦的样子,虽然从不曾明讽暗喻过他,但是却是最为难以交涉的一个人。因为,不管他写出怎样的锡文,谢安石总能挑出一些细枝末梢的小毛病。 他正自思索的时候,便听闻谢安石悠然的开口道“彦伯,这锡文好是好,但就是不能够极致地体现出大司马征伐的英武所在,这点你得好好的斟酌一番,总不能辱没了大司马的一世威武不是,这种情况自然不是所有人都愿意看到的,更不是大司马所乐意的。” 袁宏听闻,不由在内心苦笑一番。他想起谢安石不同于王彪之直接表示,他怎的可以给桓温这种人写这样的一番锡文。而是以退为进的回应方式,这种方式倒是让他无从找到理由驳回去。 他想到这里,只得在内心默默的叹了口气,然后笑道了句“多谢大人提醒,彦伯不甚感激。” 他想,眼前的谢安石应该是谢氏家族最为深藏不露之人,表面是一派天然的和善,实则根本看不到他是一个多深厚的人。 谢安石听闻袁宏的话语后,不由极为赞赏的笑道“彦伯,你的文辞令天下人都很是赞叹的,所以,我希望你能将大司马的形象书写得更加丝丝入扣些。” 他说完那样的一番话,不由在内心想到,再好的文辞总归是有它的破绽所在,他总是能找到一处新的破绽点。虽然他诚然无意为难一个跟阿万一样有才情的人,但是他必须要坚定自己的立场。 他听到了袁宏道谢离去后,难免又要思及了一些往事来。 他想起,当年阿万被废之际,也唯有桓温征召了他。他虽然对桓温三番五次暗讽朝廷要给予他最高礼遇的这种行为欣赏不来,但是对于桓温这个人还是存有感激之心的。那怕是往年,虽然立场不同,桓温因此想要谋杀于他,但是他终归还是感激桓温当年给了他那样的一种过渡的机遇。